致谢冕
谢冕同志:
你好,几日前在五洲大酒店谈及我发表在《人民文学》一月号的短篇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》,承你表示愿意看看,现在寄上一份刊物请费神一阅。并不是我以为自己写出了值得注意的东西,写出了值得注意的东西,就不必烦劳别人了,别人自会注意的。我多年没有写小说,原因可以推说是没有时间,其实有时间我也写不出来的。我已经知道,决不可再重复以往的创作,却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,该怎么写法。我深切意识到,我必须有一次脱胎换骨,又谈何容易。总之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,终于弄出了这么一篇。我曾送雷达同志看过原稿,如他感觉不好,我就决定作废,不拿出去了。他觉得尚可,建议发出去听听反映。请你读后给予鉴定,虽然仅凭一篇作品不能说明我是否已经找到了出路,或许你可以感觉到我可不可能找得到自己的出路。即颂
撰安
徐怀中 3月21日
复致徐怀中
怀中兄:
你的《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》,我前后读了多遍。一是这篇奇特的小说吸引了我,再有,我总在“琢磨”故事背后的故事——这花了我不少的时间。要是你是那些新进的作家,我就不会这么读了,因为他们的作品往往“无”意义。而你不是,你是文学修养深厚、而且极为关心人情世态的资深作家,你不会轻易放弃意义,也不会放弃文学理想,我坚信。
强地震预报的失灵、那位女士神秘的来访与失踪、妙岛连(全体士兵,以及它的最高指挥官连长)在这个“入侵者”面前、它的所有的先进的雷达设备都失去了效应。这一切情节的迭加,构成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。很少有小说这么让人“咀嚼”的,尤为特别的是,这么短的一篇小说,竟把我拷问了这么多天——我早就想给你写信,可是一提起笔,总觉得没有把握——我发现我此刻面对的也是一位神秘的“入侵者”,如同那位女士的诡秘不可测。
要是你把小说的叙述背景,放置在一个情场失意(或是如此等等)的白领丽人的一念轻生,最后由于雷达兵的救护而奏起了“一曲凯歌”之类,那就俗了。你是在一个不平常的情节上往深处开掘。我以为你是用这样的故事“说明”,世上有许多不能说明的极普通的故事。强地震的预报,裸泳俱乐部,一位有身份、有成就的年轻女性的死亡,等等所蕴涵的意思,都在如下一段文字中含蓄地说明:“女士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,她不可能有任何一样东西留给妙岛作为纪念。唯一可行的是,最后在海滩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。遗憾得很,连这一点也没有留下来。”我觉得你不是在说那位女士,你是在说整个我们的人生。读到这里,我是产生了一种空茫、甚至悲凉之感的。
目下小说越做越长,极少有人肯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做短篇的。近日为大学生选一本作品选,发现不仅短篇小说极少,难选,而且50年来的独幕剧创作,几乎就是一个空白。对比五四以后的那种情景,令人感慨万千。当今的时代是太喧嚣、也太浮躁了,包括做文学工作的人在内。我坚持认为,在小说中最见功力的是短篇,在戏剧中最见功力的是独幕剧。惟独这方面的成绩最差,莫非人们都学会了“藏拙”和讨巧、不肯如那些工匠下精雕细刻的工夫了么?
仅仅是为了这一篇小说,我也应当祝贺你,感谢你。你不仅是在创作实绩上、而且是在创作方向上,提供了一种楷模。春天来了,在我所在的这个校园里,有很多的花在开。有一种花,在它斑驳的虬干上,开着鲜艳的花,它是青春的象征,也是生命活力的象征。谢冕
1999年4月10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